文|张永军
有人说,喜欢一个地方,是因为喜欢那里的一个人;怀念一个地方,是因为怀念那里的一群人、一段故事,甚或一种味道。
转眼之间,从聊城师范学院毕业将近三十年了。每当我想起它,总会在恍惚中看见1991年的聊城师范学院:逼仄简单的北校门,木制斑驳的校牌,茅盾先生题写的校名被岁月啃噬出痕迹,像极了我们被岁月磨出毛边的青春。

那时的北门还蜷缩在卫育北路的梧桐树影里。每到深秋,白蜡树金黄的落叶与红砖墙上的爬山虎相互浸染,把“聊城师范学院”六个斑驳大字衬得愈发沧桑。这所始建于1974年的学府,在上世纪80年代更名前还叫山东师范学院聊城分院。我们入校那年,校史馆里仍珍藏着泛黄的建校批文。魏大哥总说那块开裂的木牌是活的,“你们听,风穿过裂缝时像不像老先生在咳嗽?”他说话时总爱用指甲叩响碗沿,清脆的声响混着羊杂汤的热气,在冬夜里织成细密的网。
羊杂汤摊就支在北门外的小广场上。老板的铝皮桶永远冒着白烟,案板上码着切得极薄的羊肚羊肝,最神奇的是那罐暗红色固体辣椒——像是凝固的晚霞,铁勺轻刮便簌簌落下细碎晶粒。当琥珀色汤底撞上这团火焰,整碗汤顿时活了,红晕如宣纸上的朱砂渐次晕染。我们总要等到碗底微凉才敢啜饮,怕滚烫的汤水会烫坏这份奢侈。彼时师范生每月补贴三十七块五,而这一元钱的羊杂汤,抵得上买食堂两天的荤菜。
记得有个快飘雪的日子,我和魏大哥裹着厚棉衣来打牙祭。他忽然从棉衣内袋掏出个铝饭盒,神秘兮兮揭开盖子:“昨儿用化学系实验室的酒精灯,三个茶叶蛋煮了半宿。”晨光落在蛋壳蛛网般的裂纹上,我们蘸着辣椒碎分食,任蛋黄混着辛辣在舌尖炸开。后来每当我看见学校实验室的蓝火苗,总会想起那个雪夜里,魏大哥用烧杯煮出的茶叶蛋香。
如果回想“奢侈”的味道,我会马上想到班里的靖姐。她总穿件浅灰呢子大衣,衬得省城姑娘特有的白皙面庞愈发靓丽。那个寒假前的黄昏,我和另一位朋友齐君在图书馆旁的小路与她“偶遇”。“明天回家,你准剩了不少钱,请我们吃份宫保鸡丁吧。”靖姐爽快地答应。我们跟在她身后,看暮色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。在学校北门东侧的那家小餐馆,我们兴致勃勃地对坐着,她为我们点了三样菜。后厨飘来花生油的焦香,当裹着琥珀色芡汁的宫保鸡丁盛在白瓷盘里端上来时,我们大口大口吃着,享受着唯有美食才有的惬意。
多年后我和靖姐视频——齐君已去美国,我们已渐渐断了联系。我忽然和她提及,现在只要一吃到宫保鸡丁,都会下意识地寻找花生粒。靖姐在视频里笑:“当年老板把花生换成黄瓜丁,是为省成本呀。”她身后书房里那盏台灯,竟与当年宿舍楼道的照明灯一模一样。原来有些味道早已超越味蕾,成了丈量时光的标尺。
一直念念不忘的还有“呱嗒”。这种用老面裹肉馅烙成的半月形烧饼,非得用槐木鏊子才能烙出特有的焦香。北校门外的早餐摊总把面团甩得啪啪响,案板震得油瓶直跳:“要‘呱嗒’还是‘闷雷’?”老板会问——前者是开口笑的模样,后者则把香气全闷在鼓胀的面皮里。毕业离校那日,我特意带上三个“闷雷”,我想恐怕往后想吃也“打不着雷喽”。果然,当聊城师范学院变成聊城大学,当北门换成鎏金大字的新牌坊,那些在晨光里噼啪作响的烟火气,终究成了记忆中的回味。

1995年7月,为了照顾父母,我没有留在城里,成为当年为数不多回到县域高中执教的毕业生,不知不觉将近三十个寒暑。这些年,在自己的人生行程中,或者说在“现实”与“实现”之间,早已远离了曾经的梦想,但在年复一年的枯燥中,我坚守住了阅读、写作和思考,并使之成为自己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。大学时的朋友,现在并不时常联系,甚者有的已经几年没通音讯了。但我知道,真正的友情,不怕时光的洗磨,曾经火热过的心,哪怕留有一份余温,都足以熨暖岁月。圣爱克苏佩里的《小王子》中有句话:“当你喜欢上一个星球上的一束小花,你同时会喜欢上那个星球,因为当你抬头看那个星球时,你会说,我的花在那里……”
去年重游故地,新盖的图书馆玻璃幕墙映着流云,却再找不到当年油印室旁的丁香丛。北校门口有家羊杂汤,辣椒块装在青花罐里。我望着菜单上28元的价格忽然莫名感慨,我们怀念的或许从不是食物本身。就像当年我们在宿舍楼前晾晒的被单,在风里鼓荡出的不仅是皂角香,更是被阳光烘暖的年轻时光。
离校时特意绕到校园里还树立着的围墙边,苍苔覆盖的砖缝里,一株野茉莉开得正艳。这让我想起自己离开学校后,在影集的扉页留下的笔迹:“所有的味道终将消散,但总有些东西会像老耿的辣椒罐,在记忆深处持续释放着温暖的灼痛。”恍惚间,我们已难以与二十年前的自己重叠。
暮色渐浓,新北门的霓虹灯次第亮起。那些曾经觉得永远不会结束的黄昏,那些共享一碗汤的温暖,那些被经历打磨得发亮的岁月,此刻都化作掌心的温度。原来当我们细细回味时,品出的从来都是时光窖藏的故事,是青春以味觉形态的复活,是穿越岁月依然隽永的温情。
(本文作者为山东省无棣第一中学正高级教师,中国作家协会会员)